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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邕罐] 雨止 [完]

Piel:

本來想著隨便拉個郎玩一下居然就寫了一萬五千字…應該是我寫過的最長的一篇了。沒寫過這麼正常的校園戀愛,對這種溫吞的推進方式非常不擅長……問題很多,倉促有,OOC有,感謝能忍受的各位。下一篇是之前的存貨打算修正下發出來w




蟬時雨這首歌真的存在⋯有興趣的話可以找一下聽聽。之前的幾章都削除了!還是覺得一發完看起來比較舒服。




01.




06/30




“你知道蝉时雨是什麽意思吗?”




耳边拉扯的钢琴伴奏和女歌手的吟唱突然断掉,赖冠霖转头看身旁和自己分享一副耳机的同桌男生A,对方脸上挂著意味不明的炫耀笑容。




“是,蝉鸣时落下的阵雨?”




“错了!”A把手中转著的笔敲到桌子上,清脆的撞击声后前排午睡的女生被骤然惊起,回头恶狠狠地瞪著这边。




“啊对不起对不起。”A双手合十露出抱歉笑容,看女生又趴回桌子上后一把扯过赖冠霖的胳膊压低音量对他说,“请我喝汽水的话就告诉你。”




……什麽啊这个人,赖冠霖兴致缺缺,但A好像很有干劲地直接把他从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扯出门:“再不快点就要到教导主任巡查时间了!”于是自己也像被什麽驱使著一样跟他跑起来,这是他第一次逃午休,被抓到的话要被罚给班主任办公室做值日,这简直公为私用!大家竞相辱骂新来的校长,但谁也无可奈何。




两个共犯气喘吁吁地停在小卖部冰柜前,赖冠霖扯扯贴在身上的短袖校服,汗水像要从每个毛孔喷出来。




“你喝什麽?”A挑了最寻常的橘子汽水,赖冠霖上下来回审视了三遍,指指最上面一排贴著卡通画的成长牛奶。




“你都十六岁了还喝这个,好幼稚喔——”A夸张地瞪大眼睛,作出偶像剧女主角的惊讶表情,在挨了赖冠霖一记肘击后乖乖闭嘴。付了钱后两个人又悄悄地绕回教室,静默并排走了几分钟后赖冠霖突然开口:“我只是想尝一下这种牛奶啦。”




“……你还挺在意别人说你幼稚的。”




……




“所以是什麽意思?”




“嗯?”A咬著吸管咕噜咕噜地挤出一个含混的问句。




“蝉时雨,是什麽意思?”这家伙果然是为了骗汽水喝,刚才只给他一个肘击真是亏了。




“啊,那个,是指蝉声像阵雨一样时快时慢断断续续哦。”




……还以为是什麽厉害的意思,那真是亏了。




冰牛奶在手心渗出水珠,潮湿的不令人讨厌的触感。喝这个的话就很幼稚吗?那那个看起来游刃有馀的人不也是很幼稚。对他说“你很幼稚”的话他会是什麽表情?赖冠霖想象那个人眼角和嘴角都沮丧地耷拉下来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




可能恋爱了,A侧目看赖冠霖突然自顾自笑成Zootopia里那隻树懒,暗暗叹气。




在学期的最后一天教导主任也没出来巡查,两人悄悄溜回去拿了不算好也没红灯的成绩单,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絮叨一大通安全事宜,看见台下人群表情恹恹索性直接宣布放课。




暑假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02.




07/05




假的。




天气预报又一次骗了自己,赖冠霖看著靠在柜台边的雨伞掐紧拳头。说是今天夜间会有阵雨,所以在便利店值夜班的赖冠霖在已经走下三层楼要出楼道时想起这句话又跑回去拿了伞,天气预报都是欺诈犯。




“冠霖啊,冠霖?”旁边和他一起夜班的店员把手握成拳在他面前晃晃,赖冠霖才终于回过神来,“该换班了。你要不要和店长说调早点的班次,你看你的黑眼圈都这麽重。”店员一边拎起包走出柜台一边说道,脸上一副没有实质关心的神情。




他完全不在意谁和自己一起值班吧?赖冠霖意识到自己对他来说,或者说对更多更多的人来说,都是“可替换”的存在,这并不是多令人沮丧的认知,因为赖冠霖自己也是一样——那些排著队买即食便当、冰淇淋、成人杂志的顾客,会因为拿错烟草牌子横眉竖目的顾客,换成哪副模糊面孔都没有区别。




赖冠霖也准备交班离开的时候门口的风铃响了,穿白短袖的身形修长的青年踏进来,肩膀因为喘息轻微地起伏,头髮也软软地散乱著,和自己四目交接的时候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转头走向货架。




……那其实有的时候还是有点区别。




“这个我来吧。”赖冠霖对下一班的人说,那边明显被同事突如其来的热心所感动,连连道谢。




还是拿了成长牛奶,这次换了原味。薯片的话还是番茄,这人口味真的好单调。三盒巧克力威化,每次都拿这麽多,在零食方面完全是小孩子的味觉。赖冠霖又很想笑,还是忍住:“45.8元,这是找零。”




青年还是很礼貌地点头微笑,抱著袋子走出门去,赖冠霖也拿上雨伞准备回家,却看到青年的脚步在踏出门后踌躇停住。




“我没带伞。”




赖冠霖走到青年旁边想问怎麽回事时那边自己开口了,嗓音属于“漂亮”的范畴。淅淅雨丝在夜风吹卷下掠过赖冠霖的皮肤,温凉的,瞬间即逝,他却像是被什麽烫了一下。




“那一起走吧。”




好像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青年有点困窘地挠挠髪尾,说著“不好意思麻烦了”,习惯性地伸手接雨伞,看来和朋友共用伞时他总是撑伞的那个,赖冠霖也就不多说什麽,将伞递过去。




两人沉默地在喧噪的雨幕里走了一段,赖冠霖突然出声。




“要不…还是让我来撑吧。”




“啊?”




“你撑得,有点,太低了。”赖冠霖努力地组织措辞,让这句话听起来不那麽像在说“你比我矮”,但话出口的瞬间还是砸出了相当久——大概十秒钟的静默。




啊说错话了,赖冠霖头一次这麽希望自己成为野比大雄。




“噗。”他转头看声音的来源,青年把头扭向他看不见的一侧,耳根透红肩膀轻颤,好像在笑。




“不能怪我吧,你早说就好了啊。”青年转回头和他对视,路灯下他的眼睛湿漉漉像某种犬类,唇边还留著敛起的微小笑弧。




这人是不是还挺开朗的啊?赖冠霖开始怀疑自己的初印象是否需要根本性的修正。他抬起手握住伞柄,和青年放开伞的时机有几毫秒的落差,温暖乾燥的手部皮肤相擦而过,两边都停滞了一下,又陷入了某种奇异的共同沉默。




“到了,就这里。”进了小区拐了十几个弯停在某单元楼道前,青年说著“今天麻烦你了”鞠了个躬。




“没关系,那再见。”赖冠霖对这种似陌生人又似老友的奇妙氛围相当苦手,他摆摆手算是告别,转身就要离开。




“啊你等下!”身后传来叫声,接著赖冠霖的手腕被一把拉过去,青年在他的手心里塞了一盒什麽东西,“我叫邕圣祐,请多关照!”说完又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回楼道里。




赖冠霖凝视著他被倾盆阵雨吞噬掉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被硬塞的一盒巧克力威化,这算谢礼吗,他哑然失笑。




…………对了,他刚刚说他叫什麽来著?




03.




07/05




咔。




邕圣祐转动钥匙后门打开,暖黄的光晃出来,啊他离开前忘记关灯了。下午打了一盘游戏后睡了很久,从噩梦中挣扎醒过来的时候时钟已经指到九时四十五分。还有一刻钟那个人就要交接班了,他套了件看起来还算体面的短袖就衝出去,能记得锁门已经是万幸。邕圣祐放下购物袋,抓了抓自己沾了不少雨水的乱髮,暗自懊恼著下次得定个闹钟才好。




至于为什麽一定要在这个时间去便利店——说起来也谈不上是多隐匿的动机,他本来就是昼伏夜出的习性,暮色四合后拉起窗帘看掉一两部DVD或者打游戏,眼睛酸胀时就出门去便利店买零食打发掉晚饭和夜宵,非常简单的暑假作息,用几句话就能交代乾淨。




不是特意要在那个高中生值班的时候去的。他给自己下了个定论,在句末一阵心虚。




……其实也稍微有那麽一点关于他的原因的吧,三秒后他还是对自己承认了那点不见天日的私心。




把记忆拉长到起点,是某个有夜雾的晚上,他在摆满巧克力的保温柜前犹豫著要拿哪一种,收银台前有两个店员,比较不好看的那个昏昏欲睡,好看的那个漫不经心地玩著手机,时不时抓过收银机边摆的玩具熊揉两把。




“比较好看的”是个范围广大的寻常量度,事实上,怎麽说,个子高过不少成年男性,皮肤白和光滑的程度都很惊人,双眼皮又大又深,但这些都是任何小说里可能出现的平面词彙,换一种说法的话,是看起来漂亮得缺乏实质重量的高中生,便利店的冷光和蒸腾的关东煮的雾气把他照成一块极薄的冰原。




“今天我们有满额抽奖活动。”




高中生一边给成堆的零食扫码一边用寻常的语气说著,在收银机咔咔吐出小票的时候他抱出一个没什麽审美可言的大红色抽奖箱。邕圣祐一向不觉得自己是运气多好的人,把手伸进去胡乱抓了一张券,却看到上面写著“一等”。




一等奖是限量的布朗熊钥匙扣。果然自己运气还是不好,他从出生以来就对毛绒玩具敬谢不敏,他正想开口问能不能换成二等的那箱芝士条的时候,看见高中生把那隻准备递给他的熊头钥匙扣放在手里轻轻地掐了掐,好像是幼龄的女孩对著自己最喜欢的玩具那样,小心翼翼又溢出喜爱的动作。




“啊,不好意思。”高中生发现自己的小动作好像有点明显,耳根迅速地驻上一片薄红,冰原的表面染过霞光,“我很喜欢布朗熊。”他用双手递过钥匙扣,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含混地说。




邕圣祐一时大脑当机,接过熊头攥在手里就转身走了,三秒后想起自己把购物袋丢在收银台,又折回去拿,两边都低著头,没人讲话。




“你恋爱了吧?”




次日邕圣祐去和朋友吃烧烤,对方一边往嘴里塞肉一边揶揄道。




“你又不正常了?”邕圣祐拿白眼翻他。




“可别告诉我你活了二十年突然喜欢上这个。”对方戳戳他包上的布朗熊挂扣。




“没有没有,烦死了。”邕圣祐又夹了块烤五花给他才终于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那天回家后邕圣祐又审视了很久这隻圆滚滚的熊,它还是稍微有点可爱,那就先挂著吧。




就一直挂到现在。




04.




邕圣祐洗完热水澡后打开影碟机看一部不太知名的电影,发生在十九世纪的异国的某段古旧又冗长的爱情,比起“非常感动”一类的反馈显然还是更具有催眠的功效。在看到一半的时候他的眼皮异常地滞重起来,就抱著枕头侧倒著睡过去。




然后在凌晨两点的时候再度醒来,因为很冷。




“冷气依存症”,他看著影碟播完后切换成全蓝的屏幕想起这个词。




随之而来的是,之前的男友在和他一起看DVD的时候突然停下正在拌速食面的手,在一片暗蓝的光里和他对视的场景。




“你有冷气依存症吧?”




“什麽?”




“不觉得冷吗?”




“……还好吧。”




“你真奇怪啊。”




那边大概是觉得这段对话很无聊所以迅速地做了结尾,又转过头去凝视著荧屏。那部电影里有雪、列车和亲吻,在长长的交响乐伴奏下温吞地沸腾著,但邕圣祐记得更清楚的是他在说完“你真奇怪”后留给他的侧脸,后脑因为久睡有一撮头髮不安分地翘起来。




在那之后一个月平和分手,没有什麽戏剧性的细节,遗忘的潮水也按时按点衝上沙滩。一年之后他已经不能记得对方喜欢穿哪种颜色的衣服和用什麽味道的洗衣液,耳机里又会不断重複哪个乐队的歌曲,但那个湮没在一片暗光里的侧脸却总是在不同的场合以片影的形式掠过,像一个承载过很多分离的站台,在午夜留下的最后一盏灯。




“你真奇怪啊。”




可能是吧?




邕圣祐的胃部又传来隐痛,不知道何时起就开始和他共生的顽疾。他关掉影碟机躺回床上,手机推送天气预报时亮了一下,照出他细得几乎可见骨骼筋脉的手腕的线条。




尖锐的,纤薄的,一闪而过的。




明天依旧是晴天。




05.




07/29




赖冠霖在十六年的人生里总结出了不少真理,比如平时都摆出一副这个海岛快要沉没的表情的人突然满脸堆笑地来找自己的话,绝对,没有,好事。




“就算你这麽说,但外面已经三十四度了。”还是晴天。




“就明天一天嘛,是总部来的要求,说是要在高温日增加顾客福利什麽的……会给你加工资的啦!”店长似笑似哭的四方脸好像搞笑漫画里的佛像喔,赖冠霖用力捏著衣角才维持好自己的扑克神态。




半小时后终于谈妥加薪数目的赖冠霖答应下来明天骑单车帮店里送货上门,店长几乎要感激涕零,握著他的手摇了好几下。




其实他也只是想多攒点钱好去偶像的拍手会而已。




店长离开后赖冠霖玩了几局最近很热门的手游,因为每次风铃响起的时候都要抬头看看所以错过了不少时机,害得自己在的队接连失败。“怎麽回事啊那个叫0923的”隔著网路传来的具象化的愤怒,看到这句话赖冠霖索性直接退出了游戏,盯著锁屏发呆。




时间一分一分地向前推移。21:58,21:59,22:00。




是第一次没有在自己值班的时候出现。




07/30




“你要去送货?你这麽善良啊?”耳机里传来A的大呼小叫。




“是哦,向你学习。”赖冠霖隔著手机屏幕翻了个白眼,“我是在问你我今天穿什麽出去。”




“送货还要在意穿什麽?是去约会吧?我就说你放假之前看起来就不太正常——”




“我挂了。”




“等,等等,就白色短袖衬衫就好了吧,虽然有点热但之前我有听到班里女生说你穿那件很像江直树哦。”




赖冠霖本来已经扣好衬衫的最后一颗扣子,听到这句话又全部解开了。




比起江直树来说好像还是张士豪比较符合男子高中生赖冠霖奇怪的私心,《蓝色大门》的那句超经典台词不管怎麽听都是相当帅气又利落的告白方式。虽然之前说自己想试试走陈柏霖的路线的时候对面的A差点没被汉堡噎死,但骑单车时被风吹得鼓胀起来的带花的衬衫,偶尔试试的话也不错啊?




五分钟后在下楼时接连被偶遇的两位邻居问候“去度假吗?”的赖冠霖决心在今天之后把这件花衬衫压进衣柜底层。




说有多辛苦其实也不见得,海岛的绿植多得惊人,荫蔽掉一大半的灼人阳光,渗出的汗很快被带点海水咸味的风吹散掉,总是苦大仇深的店长还出奇贴心地为返店拿货的赖冠霖准备了冰青柠水——看来他是真的找不到别人做这份差事。有披散著头髮开门的女生看到他的脸又急忙回去换衣服,稍微助长了一点他的自信心。




还有最后一单就要结束了,想著今晚约了几个同学一起联机打游戏的赖冠霖连踩脚踏的速度都不自觉地快了几分。他照著送货单上填的地址找到小区门前,突然头皮有点发麻。




这好像是那个人住的地方吧。




赶紧拿出送货单看上面写的客户名,他国文不太好,三个字里有两个字不认识。




不会吧,在我穿得好像刚从夏威夷回来一样的这一天?这是什麽三流作者写的小说情节吗?赖冠霖几乎要咬牙切齿地把纸捏成一团,但仔细想一下他也不太记得那个人的名字是怎样,没准只是住在一个小区而已。




像是这个三流作者故意不让他好过一样,赖冠霖的最后一点侥倖在明显没太睡醒的邕圣祐打开门时被击得粉碎。




……




“你不进来吗?”邕圣祐歪了歪头。




不是应该先问来干什麽的吗?




赖冠霖还是用颇令自己骄傲的理智裁定出对“两个刚认识并且互相不知道名字的人”来说最合适的相处范围,他抱起放在脚边的几个箱子,刚要开口礼貌地说明来由——




“骑单车来的吗?”




“嗯。”好像主动权完全不在自己这边啊。




“真的不进来吗?”




“不了,谢谢,其实我是来——”




“外面下雨了喔。”




气象台该裁员了吧?




“…麻烦你了。”




06.




冷气细细地渗透进毛孔,赖冠霖踏进门的时候本能地缩了缩肩膀。




第一反应是“作为男生来说太整洁了吧”的房间,墙上白得一乾二淨,没有花花绿绿的墙纸或是棒球队的海报,甚至看不见胶贴的痕迹。房间的角落放著工作台,笔记本电脑和寥寥几本参考书也无法形成称得上“凌乱”的景况。床上倒是散落游戏机的手柄和几部拆开的DVD,没整理的被褥上还留著一段邕圣祐瘦削的躯体的压痕。




“要喝什麽?”还是用熟稔的语气问著。邕圣祐似乎是个不那麽在意距离的人,赖冠霖并不讨厌这样,至少不用费很多心力去拿捏言辞的轻重。




“水就好了。”本来是出于“不要太麻烦主人”这种想法的回答,却意外地让邕圣祐顿了几秒。




“那我去烧。”




看起来他不喜欢喝水,也难怪送货单上列了这麽多种饮料。赖冠霖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他决定在邕圣祐去厨房的间隙核对一下货品清单。




照常的成长牛奶和膨化食物,赖冠霖用手指一行一行地点下去,在最后一样上突然停住。




某种称不上药的消化剂,常在电视里看到它的广告,主要用于肠胃阵痛的缓解。说是独居男性青年在药品箱里的常备物也未尝不可,只是数量多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用这个当饭吃。这样说的话——赖冠霖又逐行看回最上面,确实没见到烹饪佐料,也没有生鲜的蔬菜和肉类,他的眉头一点一点蹙起来。




邕圣祐端著水壶和玻璃杯从厨房走出来,看见赖冠霖拿著一张长单据戳戳点点,大致明白他的来意。




“来送货?你们还蛮辛苦的。”




“你平常都吃什麽?”




对方显然没太明白这个突然插进来的问句的用意:“就…外卖和零食吧。”




“胃不好吗?”




“……不严重啦。”也意识到自己的购物清单看起来实在不太健康,邕圣祐的语气适时地软了下去,露出像被抓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心虚的神色。




赖冠霖想接下去说“昨晚没来也是因为胃不舒服吗”,却在开口的瞬间意识到不妥——在他的常识范围里,“一个便利店员突然对自己的饮食习惯刨根究底”这种事,不管怎麽听都相当越界。他犹豫著是该解释还是道歉,略微哽住了几秒钟。




接下来的是。




“那,你会做饭吗?”邕圣祐好像什麽软体动物一样侧身趴在沙发的靠背上,突然来了这麽一句。




“啊,算是会一点。”主动权又在他那边了,赖冠霖有种不怎麽好的预感。




“我想吃。”




哇,直球。




在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已经没人能记起当时打的网游的名字的时候,赖冠霖想起这句话还是很想笑。




“真没礼貌。”他把报纸卷成筒状,敲到身边的人的肩膀上。




“你干嘛!”邕圣祐夸张地做出很痛的样子,“就算我突然说今天想吃虾仁炒饭你也不要这样吧。”




“当时你怎麽想的啊?”




“什麽?”邕圣祐塞了一勺炒饭进嘴里,左手还划著手机屏幕看今天更新的日剧。




“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你哪来的勇气让我做饭给你?”




“因为我很帅啊。”邕圣祐吞下嘴里的东西之后这麽答道,他笑的时候会露出一颗长得不那麽规整的虎牙。




“那你对其他人也这样喔?”




“没有啊,因为看得出来你觉得我很帅嘛,啊,这个,”邕圣祐用筷子戳戳那盘只剩一小半的炒饭,“酱油加得太多啦。”




“再挑三拣四就自己做。”




07.




在某网游的聊天界面上。


B:他怎麽还没上线?


A:他今天说去送完货就回家的,我看还是去约会了。


C:我看也是!居然为了女友鸽掉我们。




全然不知这场小型声讨的赖冠霖歎了口气。




我一个人来也没关系的。




但说著自己会挑食的邕圣祐硬要跟在他后面,还特意进洗手间换掉了睡衣。突然和一个常客一起走到自己打工的便利店里会很奇怪,所以他稍微绕了点路到更大型的超市去。但两个一米八的男人在这个点去超市买菜也很奇怪…算了,想也没用。




“你拿著。”赖冠霖把购物篮递给邕圣祐,“想吃的蔬菜和水果就自己放进去。”




在蔬果区走了一圈之后赖冠霖看著空空荡荡的篮子,决定还是自己来选比较好。




“吃香菜吗?”摇头。




“生菜?”摇头。




“小青菜呢?”摇头。




“胡萝卜?”摇头。




“香菇?”邕圣祐好像是注意到自己越来越糟的脸色,绞著衣角不太情愿地说“那就香菇啦”。




但对肉食倒是相当热衷,鸡胸肉和鸡腿、滷製的牛肉和猪的排骨,大大小小拿了四五种。已经不是偏食可以概括的了,是什麽大型犬类吗,这个人。赖冠霖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




就算这样也相当瘦,看来肠胃真的有点糟。




又拿了几种厨房常见的酱料之后两人去结了账,买了很多东西所以分了两个购物袋,一人一个。回去的路上雨还是没有停,好在为了避免上次的窘况各带了一把伞来,于是两个人几乎是沉默地走完全程。好像和这个人走在一起的话不用特意找话讲,赖冠霖晃了晃手中沉甸甸的袋子,蔬菜、肉和酱料,堆砌起不能忽视的存在感,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某本书中的比喻——比心脏还要重很多了哦。




他回头看落在身后的邕圣祐,碰巧四目相对。那边眯眼笑起来:“我饿了。”




“那你就走快点儿啊。”他也笑。




“你笑起来有点像那个什麽诶,你看过疯狂动物城没有。”




“看过,像什麽?”




“树懒。”




“你自己回去吧。”




“开玩笑开玩笑。”跨过一个积水潭跟上来。




08.




“对了,”两人把滴水的伞搁到门边又换上拖鞋时赖冠霖突然想起来,“你想吃什麽?”




“辣排骨?”




“我还是给你煲个粥吧。”这人到底有没有一点健康意识?




赖冠霖揭开长得一副“真的没人用”的样子的高压锅把大米倒进去,煮熟鸡胸肉后闷十分钟再撕成细丝,把香菇切成薄片,一起倒进高压锅。




“好熟练啊。”啧啧讚歎。




明明是你自理能力太差才不会做,赖冠霖刚想说又吞回去,不管怎麽说两人好像也没熟到能任意毒舌的地步。




“话说回来,你一直站在旁边又不帮忙,我煮粥那麽好看?”




“我是在学习啦。”邕圣祐面不改色地抱起胳膊。




粥煮好之后赖冠霖和邕圣祐一人盛了一碗,两个男人沉默地並排坐著喝粥的场景当然是超出想象的尴尬。赖冠霖用勺子在碗里搅著,终于忍不住问:




“你是大学生吗?”




“嗯。”那边好像舀了一勺粥忘记吹一下就送进嘴了,用一副很难过的表情点点头。




“在X大学,”邕圣祐好不容易把粥嚥下去,他提到的大学是还不错的理工科院校,距离这里约有两小时车程,“我暑假才会回这边。”




这样啊。赖冠霖也不太知道自己为什麽有点失望。




“你呢?”邕圣祐夹起一筷子鸡丝,一口咬掉一半。




“我?我在上高中啦。”赖冠霖想著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吗。




“你叫什麽名字?”




到这时赖冠霖才发现他们俩还属于“没有做过自我介绍”的关系。




“我叫——”




我叫赖冠霖,天秤座,O型血,篮球队,学生会,我还不错哦。




想什麽呢,赖冠霖在心里给自己一拳,规规矩矩地回答:“我叫赖冠霖。”




邕圣祐却突然噗嗤笑起来;“你表情好认真啊。”




“有吗?”




“有啊,好像要告白前一秒。啊对了你看过《蓝色大门》吗?张士豪告白的开头不就是,我叫张士豪——这样的。”




所以说青春期的情绪就像沉在海底的针,邕圣祐看见身边赖冠霖突然又红起来的耳朵,悄悄摇了摇头。




09.




08/10




“你怎麽放这麽多辣椒。”赖冠霖皱起眉头。




“就偶尔一次嘛。”邕圣祐的心里话其实是“你都不允许我喝酒了还要管我撒辣椒粉你是不是我妈派来的啊”,脸上还是摆著人畜无害的微笑。




在一个多月以前赖冠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糟穿地心的饮食偏好,之后他就格外地上起心来。三天两头地打电话过来问今天他吃的什麽,一开始邕圣祐还会狡猾地一边吃外卖披萨一边用“去楼下买了蔬菜汤和肉粥”之类的鬼话搪塞,到后来良心也受不住让一个十六岁小孩给他当妈(同时自己还更像个小孩地撒谎)的熬煎,开始照著食谱书学做最简单的菜样。到现在也算能料理好粥和番茄炒蛋,再加上这位兼职收银员每次在他去结账的时候都能像变魔术一样从柜檯底下摸出一盒小西红柿青提子或是荔枝塞进购物袋里,这一个月来邕圣祐觉得自己简直活得像个养生博主。




“你什麽时候开学?”赖冠霖用筷子拨著盘子里的牛肉炒麵,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要让我帮你写作业啊?我收费。”




“问你正事。”




自从和赖冠霖一来二往地熟了起来之后就很少听见他这麽认真的语气了,邕圣祐骤然紧张起来,说话都打了个结。




“大,大概八月二十号吧。”这样一算自己的暑假也就剩下一个多星期了。




那边好像在酝酿著什麽话一样,肩膀线条明显地紧绷了几分。




“我……”




身后突然传来金属落地的尖锐响声,好像是后桌的女生不小心打落了餐盘,小小地骚动起来,邕圣祐回头看了几秒,又转过来:“你怎麽了?”




“没事。”赖冠霖的姿态又放鬆下来,“给我串鸡翅。”




“看不出来你吃得还挺多。”邕圣祐塞了两串到他盘里。




08/11




“如果有人问你‘有喜欢的人吗’的话一般代表什麽啊?”




“我就说你恋爱了吧你还不承认!”A把奶茶杯往桌上一砸,全店都朝这边侧目。




“真没有,就是问问。”赖冠霖放弃辩解了,随他怎麽想,反正也没差多少。




“看问的人是谁了。”A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大声,语气稍微收敛下来,“是普通朋友的话就是八卦一下,如果是‘有可能’的人,八成是要告白吧。”




那自己对邕圣祐来说,是“普通朋友”还是“有可能的人”?




赖冠霖和A告别之后回到家,在一片寂暗里靠著门滑坐下来。




前些日子被邕圣祐约出去看电影,十六岁以下禁入的科幻恐怖片,是工作日的下午所以全场没几个人,刚过年限的赖冠霖难免地惴惴不安起来。




“害怕了?”开场前邕圣祐戳戳他的手臂,灯突然暗了下去,大银幕的光只能照出他眼角弯弯。




“……没。”




“别装了,你的背绷得像要参加朗诵大赛。”




赖冠霖瞪过去,左手边的人一边盯著银幕上的开场动画一边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掐住他的左颊,把他的脸转回正前朝向:“开始了。”




关于异星的怪物在人体里寄生的故事,主人公的队友在全不知情时就遭受了感染,眼看著下一秒就有什麽要撕开血肉跳出来,赖冠霖正要把头扭到一边,突然自己的视线被什麽全部遮住。




邕圣祐的手挡在他眼睛前方一厘米的位置,微曲的指尖若有若无地碰到他的太阳穴,连带著那一片皮肤都染上暖热的温度。




“怕你吓成半身不遂我还要付医药费。”一阵撕裂的噗噗声和主人公的哭喊之后邕圣祐把手收回去,用最低的音量揶揄著。赖冠霖只注意到那人掠过自己太阳穴的指尖正此刻点在他的唇角,于是整片脸颊都在邕圣祐看不见的暗处烧红到极限。




电影散场之后邕圣祐和赖冠霖去买了奶茶,在等著叫到自己的排队号的时候邕圣祐突然扯扯自己的袖子。




“怎麽样?”




“什麽怎麽样?”以为他在说这家店的口味。




“刚才的电影。”




“很好看啊,如果你没挡著我的眼就好了。”虽然后半句话是假的。




“你说的哦。”不知道哪句让他开心了起来,总之邕圣祐的情绪变化明显到肉眼可见。




这样的话,算不算“有可能”?




如果当时真的问了他有没有喜欢的人的话,在“用玩笑话搪塞过去”和“突然前所未有的认真起来”之间,他会是哪一种反应?




十六岁,身体里住著燕尾蝶、不分季节的飓风和粼粼的海水。赖冠霖学著那个人的样子用指尖点过唇角,又放到自己的太阳穴上。




一次再隐匿不过的亲吻。




10.




08/15




在那天两人约出来吃夜宵之后赖冠霖已经好几天没找过自己,邕圣祐在忙著赶开学要交的报告和论文就没主动发消息过去,之前一次性去超市屯了很多食物也更缺乏去便利店的动机。晚上有一场高中的同学聚会,邕圣祐的幽默感和好人缘让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一个小小的中心。大家在KTV包房里喝成一团的时候,有个男生突然地想起来什麽:




“欸记得有人说李老师,年轻的教数学那个,看起来很像陷入师生恋的类型,居然成真了欸,他前些天和毕业的学生在一起了。”




邕圣祐打算接过话筒的手顿了一下。




他就是那个“有人”。




刚才讲话的男生是他高中生涯里为数不多的可以称得上“密友”的人。一起逃过讨厌的宣讲会,在体育课上从围栏翻出去到校外的奶茶店买冰西瓜汁,讨论哪个老师看起来年轻其实全靠染髮剂,运动会长跑时另一方会拿著水在终点等很久,那个男生因为失恋在雨中哭成一团,邕圣祐把他拖回自己家里借给他自己的短袖穿。




上了大学之后也没有断掉联繫,关于恋爱和学业的插科打诨持续地以电波的形式在网路中传递著。即使是这样,那个时候觉得“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的名字,在年光的消磨下也再自然不过地退化成“有人”。




“你不唱吗?那我再唱一首。”不知道谁的声音响起来,然后又是“你个公鸭嗓能不能少唱点”“要你管”的笑闹一波一波地盖过去,邕圣祐缩回手,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看看未读消息。




那个人的头像还是静寂地躺在不那麽起眼的位置。




如果是这样,那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他和朋友的谈话里,自己会不会也成为不知名姓的“有个人”?




因为酒精入喉而升高的体温又一点一点地降下去,低到连自己都恐惧的程度。




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电影里常有的深红色电话亭,油漆剥落得七七八八,像个过去年代的纪念碑一样伫立著。邕圣祐突然心血来潮地推门走进去,拿起听筒拨了那个人的号码。




但也没想到真的能打通,那边出奇迅速地接了起来。




“哪位?”




几秒之后邕圣祐像是突然回神一样把听筒挂回去,毕竟就算报出自己是谁那边大概也只会甩回一句“这个点打电话你有事吗”。




想听见你的声音,算不算有事?




并非不明白的,人生总在不断地做著减法。非常好的朋友变成一般朋友,一般朋友变成普通熟人,普通熟人渐渐褪色成人群里苍白的一张脸,没有什麽能拒绝离散的发生,一缕风自然地从指缝里消隐而去,雨雪落进日渐鬆动的身体。




但唯独怎样都不想被那个人忘记,那就,大概,不仅仅是朋友而已。




二十岁的邕圣祐,馀裕的表象下藏著没救的胆小鬼。拉著那个人再去看一遍喜欢的电影,被夸“很好看”就开心得不行,只是这样就好。离那层玻璃越来越近,近到呼出的热气都能在上面留下白色印痕,但绝对不想让它碎掉。“你真奇怪啊”,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所以不能再靠过去了。




大脑被酒精刺激得混乱不堪,在这个时候又开始渴求著听见对方的声音,还真是软弱得不行。




邕圣祐抱著膝盖蹲了下去,右边的眼睛突然微妙地不适起来,用手擦过后蹭上一道蜿蜒的水痕。




11.




08/17




早上七点钟就接到A的电话,赖冠霖的心情当然糟到谷底。




“你大清早的又干嘛啊。”




A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不是那个秃驴。”秃驴指的是教导主任,“马上高三要返校了,找我们几个男生今天下午去帮忙打扫下老师办公室。”




“我胃痛。”




“好,我去跟秃驴说你要约会没时间来。”




“知道了我去。”赖冠霖听到这句话时像被什麽刺了一下。




这几天邕圣祐根本没找过自己,也知道他可能是在做开学前的准备——不如说赖冠霖希望是这样,因为在那之外,更大的可能性是他根本懒得维繫和自己的关系。




单车在红绿灯前停下来,赖冠霖隔著耳机都能听到越来越响亮的蝉鸣。




蝉时雨,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个词。蝉声、时间和雨水,都是潮湿软糯的词彙,却意外地汇合成乾燥又晴朗的意象。




是温柔的假象堆砌起的,一场阵雨的错觉。




今天依旧是高温的晴天。




“恋爱怎麽样了啊?”还是谈论起一个温馨八卦的口吻。




“你好好擦玻璃。”




“吵架了?”




“…也没有。”大概连吵架的机会都没了。




“先停一下,”教导主任突然出现在门口,“文印室印好了高三的升学意向表,你们俩去抱过来。”




“这个秃驴也不给工资的吗?!”A从文印室走出来的时候不停地抱怨著,“话说都五点了还这麽热啊。”




赖冠霖没应声,视线落在怀中的那一叠纸上,黑色的宋体字扎眼地打著“理想大学”。




“你有理想的大学吗?”




“没吧,怎麽了?”A斜眼看他,“突然想重新做人?”




其实也谈不上理想,对X大除了“是有点名气的学校”之外一无所知,但总归还是有那麽一点“想进那所大学”的想法,某天在便利店值班时看见邕圣祐抱著半个冰西瓜来结账时一闪而过的,“如果以后和他一起去水果摊上买很甜的瓜和芒果也不错”。




然后又想起在不知道什麽时候和邕圣祐一起等红绿灯,天色暗蓝地合下来,在一片车灯汇成的光河里看他的侧脸,单眼皮,好看的下颌和脖子,往下是鬆垮的条纹短袖,洗衣液是自己熟悉的牌子,香味在鼻腔里驻留一霎又很快散去。




轻飘飘的让人怀疑是否真实存在过的瞬间。




“怎麽不走了?”A在前面几米的地方回头。




“刚刚有沙子进了眼睛。”赖冠霖用力眨了眨眼,“走吧。”




12.




和A在校门口分开的时候赖冠霖抬头,正巧看到群青色的天吞吃掉地平线上最后一团烟霞。




都这麽晚了吗?他掏出手机看,七点三十分,提醒事项上标注著今晚还有最后一班在便利店的轮值。




今晚顾客也还是不太多,他摆弄著收银机边上的玩具熊,风铃响了好几次也不看过去。反正已经好久都没来过,甚至都不曾告诉他从明天开始就不在这家店兼职,但其实还是寄託了一点无名的希望在每次推门进来的人身上,于是更加赌气似地低著头。




就好像在和透明人较劲,也很好笑,他这样想著咬了咬下唇。




八点半,九点,九点半,九点四十五分,十点,一分一分地推移过去。儘管结果很容易预知到,他还是在柜檯后收拾包的时候磨蹭了两分多钟。




和同期值班的店员在店门口道别后他转身向停放单车的地方走过去,然后在距离十多米的时候止住脚步。




靠著他的单车座站著的瘦削的背影,习惯性地低著头。宽大的灰色短袖,一点夜风刮过去,能看见布料贴到脊背上显出那人微凸的蝴蝶骨。赖冠霖突然觉得身体里不知哪个部位软软地塌陷了一块。




“干嘛。”他走到单车边上,努力让口吻听起来寻常一些。




“也没什麽…”邕圣祐挠挠颈侧,路灯的光照出一小片汗水的亮影,大概站了挺久,“要走走吗。”




路边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两人买了小杯的冰可乐,沿著街慢慢走下去。




“我前两天在写论文,有点忙。”邕圣祐小心翼翼地用馀光扫向赖冠霖的表情,那边还是摆著一副看不出喜怒的扑克脸,像他们俩没认识的时候一样。




“……嗯。”




“我冰箱里还有不少东西,所以没去便利店。”




“嗯。”




邕圣祐也看不出来眼前的高中生是认真地生了气还是根本就不怎麽在意,于是他的语气更加地弱下去。




“我这些天有好好吃饭的。”




赖冠霖脸上的冰原稍微有了一点鬆动,他别过头去:“我去垃圾桶扔下杯子。”




垃圾桶在路对面的人行道,已经是没什麽人的可以称上深夜的时段,赖冠霖还是向回跑了几十米,规矩地从斑马线上走过去。邕圣祐看著他裤子下露出的一截细白的小腿,突然开始想著“他是在什麽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呢”这种不著边际的问题。




是父亲身上的哪一块山脉或是母亲身上的哪一条河川,在某一刻彼此联通又一起闭合,成为一个漂亮的小小星球,在自己看得到和看不到的地方昼夜不停地转动发光。他抬起右手,用食指和大拇指在视线里捏住那个人不断缩小的背影,但捏不住的,他一点点地远去著,像儿童时笃信不已的彼得潘,在流过的年岁的暗光里和自己做了连挥手都没有的简陋告别。




邕圣祐呆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距离赖冠霖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的时间对于扔垃圾来说太馀裕了。




他向对面望过去,不见站著的人影,于是焦灼起来。三步并两步跑过去,赖冠霖正以一个不怎麽好看的姿势跪坐在地上。




“绊倒了?”邕圣祐看到他身后一块异军突起的石樁就明白了大半。




没有答话。




邕圣祐蹲到他身边握起他撑在地上的手,那边的重心因为这个动作有点倾斜,高中生低垂著的头稍稍向邕圣祐的肩膀靠过来,洗髮水的味道散进鼻尖,邕圣祐怔了几秒。




被他握著的那隻手的手心破了不大不小的一块皮,混杂著沾到的几粒砂石洇出一片扎眼的红色。邕圣祐皱起眉来:“痛麽?”




还是没有答话。




“腿伤到了?”




“另一隻手呢?”




路边一阵一阵的蝉声。




“有必要吗?”邕圣祐的语气不自觉地沉了下去,话出口又难免地后悔起来,好像笃定那边是因为自己在赌著气一样。




这个时候突然感觉到有水滴落在自己的肩膀上,染出一小片温湿的水痕。




“哭了?”在几秒钟后否认了“是一场阵雨”的念头,邕圣祐不太相信地看过去,似乎被这种拔高的语调扎刺到了一样,赖冠霖用另一隻手潦草地揉过眼睛,是真的很痛吗?




“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这次的回应倒是很快。




“那送你回家?”




“……嗯。”细弱得几不可闻。




扶著赖冠霖站起身来的时候才发现左腿膝盖下面的皮肤也擦破了一大块,再三确认“真的不去医院吗”他也只是沉默地摇头。邕圣祐叫了出租车,害怕上下车碰到他的伤口所以两个人分坐在前后座。偷偷从车前面挂著的反光镜里看赖冠霖的表情,两人视线在镜中相碰的一瞬他又低下头去,装作拨弄著牛仔裤上的破洞。




在途中下起雨来,几丝水线拍到车窗上,在想起“两个人都没带伞”之前,首先的观感是“好漂亮”,街灯和店牌的光被揉成一条鲜艳的河,在眼前匆匆流过去。电台里放著不知道叫什麽的日本乐队的曲子,少年主唱的声音少见地爽朗,邕圣祐打过不少那边产的电玩,所以粗略地抓到几个单词。




关于“温柔的雨”和“分离”的歌。




他的心脏又收紧起来。




到了小区门前邕圣祐先下去帮赖冠霖开门,在赖冠霖下车的时候再自然不过地抓过他的胳膊搭到自己肩上。两人到赖冠霖家门口时已经又过了二十分钟,邕圣祐后退一步,说著“那我先走了”。




“我家里没人。”赖冠霖又小声地说了一句。




“欸?”




“他们出去短途旅游了。”赖冠霖用手指轻轻扯著衣角,“你进来吧。”




温软得没办法拒绝的句子。




赖冠霖按下开关后整个房间都骤然地亮起来,是自己想象中的家的样子,广告里也会出现的温馨的装修和摆饰。




“你先去洗澡吧。”




听到这句话邕圣祐才意识到他们俩刚从雨里磕磕绊绊地走过来,两个人的衣服已经被雨水点染成深色。




“那个等会再说,先帮你处理下伤口好了。”嵌进砂石又淋了雨,想起来也是棘手得可以。




“……药箱在电视下面的柜子,第二个。”




邕圣祐找到药箱后两个人进了赖冠霖的房间,贴著很大张的乐队的海报,书摆得也相当没有规律可言——居然在某些方面意外地是个比较随意的人。




“睡衣在衣柜里,你先换。”赖冠霖别过头去,好像是示意著“在这里换也没关系我不会看的”,但第一次造访就在人家房间里脱衣服好像很奇怪,邕圣祐还是决定到洗浴间去,在那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沐浴露和洗髮水,耳热了一下。




因为赖冠霖也很瘦所以穿的尺码和自己没什麽差别,但还是稍微地长出一点,在身上更加地空荡起来。




回到房间之后看见赖冠霖在试图脱下身上的湿衣服,害怕他又擦碰到伤口所以急忙跑过去按下他的手臂:“你别乱动,我帮你——”




……




和赖冠霖带点泪痕的湿漉漉大眼睛对视了两秒之后邕圣祐还是投降了。




“——我帮你绑上纱布之后你再换。”




自己也不是没体验过在擦破皮之后用双氧水消毒的感觉,所以在给他受伤的腿上棉签之前叮嘱“痛的话可以掐一下我的手臂”,但那边好像把痛觉全部吞下去一样全程都没什麽反应,只在双氧水接触皮肤的瞬间颤抖了一下。邕圣祐微妙地窝起火来。




“不痛吗?”




“还好。”




“你嘴唇都快咬破了。”他抬起头直直看过去,赖冠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给腿贴上纱布之后邕圣祐又握过赖冠霖的手,那里的神经总要比腿上更敏锐一点,赖冠霖也终于撑不住似地用另一隻手臂环过邕圣祐的脖子,把头抵到他的肩膀上。




“你要回校了吗。”棉签擦过伤口时赖冠霖突然这麽问道,声音因为疼痛而低哑著。




“……嗯。”




“在宿舍少开点冷气。”




邕圣祐的动作滞顿了一下,赖冠霖好像没察觉到一样自顾自地说下去。




“之前去你家的时候空调打到十八度,那样对身体很糟。”




“还有少吃外卖,说了你应该也不会听。”




“太多了…辣椒,你总是加很多辣椒,那样胃会痛。”




“是因为低血糖才在包里塞那麽多零食的吗?”




“你肯定觉得我很唠叨…我也知道的。”肩膀上一点一点蔓延开热的水渍,“在这些事情上总是对你指指点点,又会莫名其妙地生气,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很麻烦的样子……”




“这样会被你讨厌的吧,但我没有办法。看见你的时候就会想把好的东西都给你,但你又好像怎麽样都无所谓……”




“我第一次喜欢上别人,真的不知道要怎麽办才好,添了这麽多麻烦,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你能不能不要讨厌我?”




赖冠霖好像整个身体的力气都被抽乾掉,成为只会从眼眶里不断涌出温暖的水的躯壳。听到这些话的邕圣祐好像并没什麽特别的反应,空气又静默下去。秒针咔哒咔哒地推移,像是处刑的钟声。




“别在这种时候说这个。”娴熟地把纱布贴上,邕圣祐的口吻平静得像崩裂前一秒的冰川。




虽然预先做好了听闻到残忍语句的准备,赖冠霖的体温还是骤然地凉了一半。




“刚刚我差点手抖把棉签戳到伤口里,下次别在这种时候说哦。”




“下次……?”




邕圣祐把双氧水的瓶子和棉签盒都收回药箱里,转过头看向赖冠霖这边,眼睛在灯光下无辜地亮晶晶。




“你告白的样子很可爱,只听一次不太够。”




二十分钟后邕圣祐被脸烧红得像圣诞老人的鼻子一样的赖冠霖以“我要换衣服”为名轰出来,在洗手间里看著镜子歎了口气。




“果然还是小孩子。”




刚才突然埋进自己的脖子吻上去的时候倒也真是吓了一跳。亲吻也有点笨拙,不,这到底是吻痕还是牙印…他看著自己侧颈上的印记哑然失笑,明天都不知道能不能消下去,这样要怎麽出门?




很久之后邕圣祐在手机音乐软件的推荐歌单里偶然地听到了那天在出租车电台里放的歌曲,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半吊子日语带来多大的误会。




“我找到那首歌了欸。”他用脚尖踢著石子儿。




“什麽歌?”耳机里传来赖冠霖困惑的声音。




“就你对我告白那天晚上出租车上放的那首。”




“你别提那天……”都能想象到他窘迫地咬下唇的样子。




“害羞了?”




“我挂了。”




“欸别别别,”急忙地把话接下去,“那首歌叫蝉时雨,你听过吗?”




那边静默了几秒钟。




“蝉时雨……”




“听过?”




“没事,对这个词有点印象。”




那首歌真正的歌词是——




“一直选择在那里避雨的你、请不要停下吟唱。




“来吧,风向已经开始改变了,在夏季结束之前。”




挂掉电话后邕圣祐抬起头,天色像一望无际的浅色的海。




明天也会是晴天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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