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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邕罐]小宝贝

深夜节目:

谢谢大家的留言和心,发糖了,互动即糖,“我是哥的粉丝!”


一发完结


——






大雪簌簌地下了一天,从窗口往外看去,静默的黑色夜空中都是纷扬的白色雪花。赖冠霖抬起头,盯着电子屏上不断滚动的红字,开始觉得烦闷。航班是无论如何不会准点起飞了,自然而然也不会按照约定的时间到达。


在他身边的护送者倒是无关痛痒地坐在原处,只在他站起身的时候应声而动,声音是预料中的警惕,“少爷,你要去哪里?”


赖冠霖盯着他的络腮胡,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出恭。”


回来后又等了一阵,屏幕上的时间终于跳到3:00am,机场的广播响起,赖冠霖听着那女声毫无感情色彩地宣布登机口,长长地舒了气。


一进入座位他就闭起了眼睛,身侧唯一的位置坐着他的押送者。你不睡觉么?他想这样问一句,转而知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是他哥哥派来送他“回家”的人,怎么可能留给他一丝一毫的破绽。


在脑袋里构想了一下身边这位黑衣大哥一宿不眠、红这眼睛紧紧盯着自己一举一动的画面,赖冠霖不掩饰幸灾乐祸,毫无心肝地笑了出来。




云间旅行顺利而快速,他从睡梦中醒来,眼前已经不再是早先的景色。提行李的时候身边人帮他包办了一切,赖冠霖还没来得及溜达几步,就被一群模样相似的人前呼后拥,送进了车里。


他整个身子窝陷在后排特意改造过的座位里,百无聊赖地瞥着窗外飞速移动的街景。那么熟悉,即使离开了一年半,他仍然可以闭着眼睛找出这座城池的每一条街道和每一块砖瓦。


而他最熟悉的,是面前这座姓“邕”的大屋。


有人凑上来帮他换鞋,赖冠霖收住了脚,皱着眉头问,“哥呢?”


对方换上一副殷切的笑脸,“他说,三十分钟后回来。您……”


赖冠霖看也不看他,穿着脏兮兮的球鞋径自往里走,“我在书房等他。”


窗明几净的房间让人立刻想起它的主人,同样的井井有条、纤尘不染,赖冠霖故意在干净的地毯上狠狠踩了几脚,昂贵的羊毛织物上立刻出现几个深色的脚印。他玩够了又去翻书,那些英文书里的单词他不认识,但是载满那人笔记的小书笺太碍事了,他开始一条一条地撕掉。扯到第五十二条的时候,门响了。


邕圣祐走进来,看到他脚边散落一地的彩色纸条,挑了挑眉毛。


赖冠霖向他走过去,张开双手。


邕圣祐把他抱住,那种用下颚卡住肩窝的紧密拥抱,然后问也不问地,兀自亲在他的脸颊。赖冠霖感觉到他又薄又冷的嘴唇如同蜻蜓点水,短暂地不足秒,摩擦后的他的皮肤径自发烫。好在扭过了脸,不会被察觉。


“哥。”怀抱间隔出距离之后他说,“好久不见。”


对面的人最开始没有反应,看了他一会儿。


赖冠霖想了想,问,“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他看到对面的人表情从冷淡变得温柔,像放弃了什么,终于笑了,眼睛月牙一般,“你回来了。”


赖冠霖抿着嘴笑,表情不可谓不明朗。




他第一次见到邕圣祐的时候,还不满十二岁。


那时候握住他的是一只苍老枯槁的手,软得像是烂掉的棉絮,他总想挣脱,可那只手枯木藤根一样地缠绕,他只好静静站在床边,手心和背都被汗水打湿。


房间里站了很多人,即便那时他还不懂何谓人之贵贱,也能感到不断停滞与涌动的暗流,剑拔弩张。


那些他搞不懂的大人们僵持了很久,赖冠霖觉得手渐渐麻了,他开始焦急地转换起站立的姿势,想要逃走,想要去洗手间。但没有人看他,他的目光调转,从地板的砖缝到天花板的水渍,陌生大人的脸孔只在余光的范围,仍令他感到害怕。


后来有谁含义不明的笑了,说,那这孩子是不是要改姓?


赖冠霖很惊诧,心里突然变得难受,小时候他学写自己的名字学了很久,才不想就这样忘掉。赖家的烫金门牌他是记得的,和这片土地上千家万户不同,使用的是汉字,即使到了最后几年沾染上了除不掉的黑斑。前几天他特意去看了,岁月腐蚀,留给他猩红锈迹斑驳的一个“赖”字。


他心里酸胀,莫名得就快要哭出来,有谁却在此时说,改名就不必了。


牵扯住他的那只手忽然急速地变冷,在一片混乱中他挣脱出来,那些大人蝇群一样向目标物涌去,他被抛之脑后。


赖冠霖懵懂地走出房间,走廊尽头黑压压的,楼梯口警卫打扮的人站在原地,并不看他。他想问洗手间在哪里,对方则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回到房间里去。


他转过身,却撞到了谁。


抬起头,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


赖冠霖有点晕眩,一是因为紧张,二是因为生理上的忍耐,他大概知道这是一张英俊的脸,但是刀刻般的轮廓和颀长的身影笼罩着他,不是能够让他新生亲近的场合。


可是这个在他看来有点可怕的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说,“小家伙,你是谁?”


一把柔软的声音,他想,这样的脸不应该搭配这种声音的。


身后那个把他当作透明的警卫这时候说话了,赖冠霖头晕脑胀地听着那声音扯出一串自己的身世背景,只觉得厌烦又羞愧,他想逃回那个房间里,起码那些大人似乎知道他来龙去脉的样子。他们对他没有任何的兴趣。


“哦,这样啊……”面前的高挑少年似乎有些迟疑,看着他的眼神转而放柔。赖冠霖发现这个人的眼睛很好看,明亮极了,眼尾微微地向下,有着浓密的睫毛。


“如果没想错的话,你以后就是我家的一员了。”对面的人语调没什么起伏,顿了顿,问,“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伸出手,覆盖住他满是冷汗的掌心,干燥而温暖。


继而赖冠霖闻到了一股海水的味道,并不是腥气,有淡淡的盐香,像他小时候在家乡海边的沙滩上捡到的海螺,拿回家洗刷后晾干的味道。他曾经整夜听着其中的风声入眠。后来,到了这里,就再也找不到了。


他终于松弛下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邕圣祐,尚不满十二岁,已两年没有收到过生日礼物,而邕圣祐刚刚结束掉盛大的十七岁庆典。




之后他的东西被折叠整齐,塞进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箱子,从这幢濒临坍塌的宅邸中离去。他在车内回顾了一眼,原来记忆中开着玫瑰的花园早被荒草掩埋,一定是个做游戏的好地方,他想。


他有了新家,门派上的字是韩文。他仍旧叫做赖冠霖。


大概小孩子的适应能力是非常强的,不出几个星期他已经能够每天早晨欢天喜地地醒来,像所有电视剧中豪门骄纵而快乐的幺子一般享受原本不属于他的生活。这时候他已经知道了邕圣祐的名字,也知道了该怎么叫后者,哥哥,是最稳妥的称呼。他还打听到了一些关于这位哥哥的事,喜欢的,不太喜欢的,一些讲话做事的习惯,渐渐默然于心。


邕家送他去了新的学校,其中一段路会经过他以前的住处,某一天上学的时候,他才发现那幢被荒草掩盖的房子消失了。下课时班里的人议论时提到,有谁说,那块地是被邕家卖给了什么酒店。


他并不觉得埋怨,也不失落,只是想起那块烫金的赖字门牌,对着花园内新种的玫瑰发了一会儿呆。


邕圣祐到露台来吹风,挨着他身边坐下,手上拿着最新出的漫画,漫不经心地问,“小宝贝,怎么了?”


赖冠霖吐了吐舌头,做出一个不舒服的表情,身子则相反,往邕圣祐那边靠了靠。


这是在他搬进这个家、和邕圣祐熟稔起来之后,对方心血来潮的一个称呼。他记得那天邕圣祐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他,然后点点头,说,我一直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呢,听别人说可好玩了。你就这样别长大好了,小宝贝。


赖冠霖激烈地表示反对,对方坚持不懈,追着他叫了一个下午,一直到晚上道晚安的时候都用这三个字做结尾。不用去摸都能感到脸颊滚烫,小宝贝……他终于明白邕圣祐突如其来的恶趣味并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东西,或许一开始就坦然接受才是最好的应对。事与愿违,意识到的时候已然迟了,这个称呼就这么定下来,甚至佣人在场的时候,他的哥哥也这样叫他。赖冠霖觉得很丢人,好在旁人似乎没有取笑他的意思。


谁又敢取笑他,现在的他是邕家的二少爷。


最初也并不是清净一片,总是有细碎传言,像水中的沉渣泛起,连他自己也听到过。说他是从地狱回到了天堂,能够被邕家接收,不知道是谁积攒出的福气。他其实并不愿意细想这话的意思,赖家的败落并不是他亲眼目睹的事件,但总像被谁扇了一巴掌,想要还击时却找不到对手。有一天吃蛋糕的时候他提起了,然后飞速地低头,把盘中的巧克力慕斯消灭干净。本来以为邕圣祐会就这么岔到别的话题上去,抬起眼才看到对方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即便只是一瞬的脸色冷暖,他也感到安心。


几个星期后他发现讲话的人已经离开了这座大宅。而院子里的玫瑰请了新的园丁打理,娇艳更胜从前。




他的哥哥性格很有趣,也很好相处,严于待己宽于待人。


或许对他太过放纵了,赖冠霖不清楚这片土地上其他家庭的兄弟该怎么样,他执拗地要在邕圣祐膝上午睡的时候,对方也只会无奈地叹口气,然后取过毯子为他盖上。他伏在这个人双腿上往上看,露出乖巧而柔软的表情,但是他的哥哥眼光总是落在那些厚重书本的字里行间。


趴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用手指去摩挲那个人静置在他脸颊旁的手腕,细而坚韧,云石雕刻出的神殿塑像也不会更完美了。可是,这个人却是鲜活的,甚至会对他犯下的种种错误报以微笑。


赖冠霖的手在他兄长的手指上拨动,缓慢引导着,最终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皮肤贴合的一瞬间他满心雀跃,犹如神话故事里经历艰险终于取得宝藏的勇士,拿到了可以一生以此为豪的凭证。


他的十六岁生日紧接着到来,邕圣祐在发出邀请函之前问他,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对着这个稀松平常的问句赖冠霖说不出话来,对方会错了意,笑着说,看来我的小宝贝真的长大了。


没有拒绝的余地,那个堪称奢靡却让他透不过气的生日宴会到来,他看到好多熟悉的面孔,无一例外地精心打扮,那个最美的女孩甚至佩戴了一对祖母绿的耳坠。他听到自己内心的笑意,给谁看呢,这么老气横秋的。不断地有人向他祝贺,赖冠霖喝着去除了酒精的香槟,想要丧失掉越来越强烈的清醒。


最后脚步蹒跚地往露台处走去,玻璃门将他与喧嚣隔绝开来,风里夹杂着稠密的玫瑰花香,赖冠霖靠着墙,看到了远处的他的哥哥。


有种错觉那个人是近在咫尺的,伸手却触摸不到。邕圣祐的脸上带着笑容,身侧是一片高大茂密的蔷薇花架,阳光晴好,自碎叶与花瓣间穿透,赖冠霖看入了神,属于他的神殿塑像沾染了一身熠熠生辉的碎光,邕圣祐动作,那些细碎的光芒也随之起落,自那具颀长匀称的身体中散发出一般。


星星点点的光芒太脆弱了,赖冠霖还没有等它们燃烧成燎原烈火,就看到那个人手臂上搀着的另一只手。


纤细,白皙,是一只女人的手。


蓦地有种心口被刀刃刺穿的错觉,冰凉的液体汨汨地流出来,可低头一看,只是打翻的香槟沾湿了衣襟,酒杯碎裂在地。


甚至远方的那一双人并没有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在赖冠霖再度仓皇地把眼睛转过去后,他看到一张陌生的嘴唇吻上邕圣祐线条硬朗的侧脸。他以为的只属于自己的微笑,此时此刻正因另一个人绽放。


这场宴会如何收场,他并不知道,宾客如云,每个人都在找他的身影,但赖冠霖闭着眼睛,形单影只地蜷缩在这个露台的角落。




潘多拉魔盒被打开后,无名的尘埃与黑暗向外冲出,肆无忌惮。


生日后赖冠霖剧烈地改变,一部分只有他自身能够了解,剩下的,都变成了身躯皮囊的养料。他开始快速地长高,衣服尺码更改的频率胜过以往四年,赖冠霖不觉得这是好事,在他看来,就像一株幼苗被藤萝缠绕后生长出一具伟岸而空洞的外壳,幼苗本身得不到任何营养,会在某天某月齐肩断裂。


他的哥哥也报以惊讶,其间掺杂了些许欣慰。某一天邕圣祐从书房走出来,看见他,漆黑的眼转而变成一道弯弯的弦月,“小宝贝,你都比哥哥高了?”


赖冠霖笑着说这个称呼已经不再适合我,然后话题顺水推舟地转移过渡,他的哥哥并不隐瞒,告诉他大学毕业后会接任家里某个公司练手,赖冠霖露出羡慕的眼神,压低了声音,“大学毕业,离我还有好久。”


邕圣祐被他憧憬的样子逗笑了,说,“你还有六年呢。”


六年,他们之间的确相差了这么多数字,不是蛮横地数到六为止就可以,而是每天叠加一起,三百六十五天,又一个三百六十五天,另一个三百六十五天……


他忘记最后话题飘渺地转移到了什么地方,唯一清楚的是,关于那天花丛中那个女人的事,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轻松无忌地开口。


他哥哥的短暂假期结束后,变得忙碌。赖冠霖有时半夜无法睡着,总能看到书房中灯火不灭。


邕圣祐像电视剧中的社会人一样,他的服装,气质,谈吐,都渐臻完善,赖冠霖清晨坐在餐桌边与他一起早餐时已不会看到那个懒洋洋打着哈欠的大男孩,而对方十七岁时穿着运动衫的样子更是遥远不可寻觅,那张洗去青涩的面容大约已经不会再笑着问他要不要一起踢球。可是,现在这样自童稚剥离出的邕圣祐,才是一个更加精彩的人物。优秀得近乎完美。


赖冠霖学着他的哥哥喝咖啡,一口下去只觉自喉咙间苦到了内脏。




在预备择校的时候老师对他特别的优待,装模作样地发了一封家长邀请函,说是最好征得家族同意来学校商讨。赖冠霖只觉得荒谬到可笑的地步,且不说这所谓的贵族学校是不是有这个传统,他一个外姓的所谓少爷又能得到什么重视,可这样妄自菲薄的想法一出现在脑海中,邕圣祐柔和的吻落在脸颊的触感似乎也随即浮现。没道理是不被珍惜的吧?思来想去,叩响了书房的门。


邕圣祐问他,那么你想到哥哥的身边工作吗。


他先是迷迷糊糊的搞不懂这句话什么意思,继而清明过来,使劲地点头。


邕圣祐出现在学校的时候有人脸上有不可置信的表情,而离开后,赖冠霖立刻赶到他的老师们都殷勤起来。他厌恶极了,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个鬼地方。


升学之前的那个假期他终于有机会去见证他哥哥在做的事,以一个实习生的身份进到了公司,周边的人当然都知道他的来头,敬之避之,连杯咖啡都不让他亲手去倒,赖冠霖呆了两天觉得百无聊赖,闯进邕圣祐的办公室,坐在书桌上撕对方养的含羞草。


邕圣祐就叹口气,其实并不为难,因为语到最末还是纵容了他一回。赖冠霖就这么被调入了管理艺人的地方,仍旧没什么实权,但每天看那些抱着出道梦想的光鲜亮丽的少女少男,也比与年长许多的文员时刻相对得好。他喜欢坐在舞蹈室内的长凳上看这些人练习,一个一个去观察他们的脸,真好看,漂亮得让人转不开眼的也有,不知道有几个幸运到可以“面圣”?想到这里,内心陡然颠簸,娱乐公司总要囤积几份花边小报,他也读过几版,那些虚虚实实含沙射影的铅字此刻逐渐明晰,他的哥哥,也会像别的业内大鳄一样吗?


那个被细碎阳光笼罩的下午又闪现回来,他哥哥手上有一只别人的手,嘴唇上叠着别人的嘴唇。


他的哥哥有次来勘查他的工作情况,这下子那些中午抢他盒饭吃的预备艺人才知道这个模样足够出道的半大孩子到底是谁,纷纷收敛起来。可是对着邕圣祐的时候又是那么自在,赖冠霖看得满肚子狐疑,很想跳出来对他们大喊分清楚员工和老板的区别,像个小小的黄世仁。


从那天起他开始观察邕圣祐,终于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哥哥会被报纸上写得那么悬乎——狼群中左右逢源。一旦交谈开始,会明白与他相处是多么惬意的事,每个音节,每个表情,眼神的起落或用词的斟酌,“滴水不漏”这个词似乎是为邕圣祐量身而造。那样的容貌即便冰冷也足够教人向往,何况总是笑脸迎人。赖冠霖觉得扎眼极了,他很讨厌邕圣祐对着那些不相干的人笑。


“不相干的人”里面有一个最不识相,赖冠霖悄悄地记下了他的名字,是个皮肤很白、耳朵动不动就通红的小男生,叫做安炯燮。


明明比他还要年长两岁,但是在邕圣祐身前的样子让他想到了十二、三岁的自己,是最适合把脑袋放在他哥哥胸口的高度。他在走廊上撞到他,对方抬起头看了一眼,赖冠霖在他瞳孔里瞟到自己毫无笑意的微笑。


他学业最紧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外界的风波,等录取通知书到了手,还没来得及高兴,电视上的音乐节目切到了新出道的男团,他看到安炯燮站在其中,颇有几分清纯不染的样子。


赖冠霖着急了,他去找邕圣祐,一开口就没有留回头路,他说哥哥我能不能立刻进公司。


邕圣祐讶异,“大学还没读上呢,你在想什么?”


然后办公桌上的电话内线响起,即便他的哥哥快速地按掉了免提,他也听见了,是安炯燮的声音。


那个声音那么轻,那么甜腻。


十八岁之后眼前的迷雾陡然被吹散,不需要那层被刷得惨白的高墙帮他阻断那个被隐藏的世界,他身边的人当他长大了,纷纷不再隐瞒那些早就在冰层下流动的事实,就连他的哥哥,也并不避讳,他亲眼看到开会之前安炯燮在洗手间里整理,从后颈往下,密布着鲜红的颜色。


赖冠霖觉得自己真是长大了,竟然能够克制着无动于衷。


邕圣祐开始不回大宅过夜,连续几晚书房都静谧地黑暗着,赖冠霖知道那盏长明的灯火此刻正在别处点燃。


他找了个由头去公司,大堂的前台看到是他,也不敢不给他通行。赖冠霖路过练习室的玻璃门窗时看到里面的新鲜苗子又换了一批,恍惚感从脚底涌上来,这些人里会不会有第二个安炯燮?今天他来这里,又有什么用?


他的哥哥并不在,而安炯燮坐在那个属于邕圣祐的位置上写着什么,手里攥着被扯下来的含羞草叶子。


“是你,”对方看着他的脸,突然笑容就失却了亲近的味道,“二少爷有事么?你哥哥马上就回来了。”


赖冠霖连眉角都没动,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安炯燮往后一靠,“我经常来这里。”


赖冠霖还在想着要如何作答,局势对调,换对方进攻了,


“你呢,你来这里干什么?”安炯燮很友好地问,“冠霖。”


他看着那张美丽生动的脸,只觉得有一股杀意涌上来,他说,谁让你这么叫我的?


对方眨了眨眼睛,纯洁无辜,就像荧幕上那样,说,你的哥哥是这么跟我提起的啊。


又说,他是不是不叫你小宝贝啊?真巧呢,咱们俩昵称是一样的。


但是你哥哥肯定没有对你讲过这句话吧。安炯燮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冲他笑笑,然后压低了声音,学着邕圣祐的腔调,一字一顿地说,


小宝贝,腿张开一点。




赖冠霖在那个热到令人晕眩的下午徒步走回了学校,买了一瓶冰水喝完,躺在树荫下的草丛睡了一觉。


他当了逃兵,没有办法和实力悬殊的敌人僵持下去。


那个周末邕圣祐破天荒地来校园接他回去过周末,赖冠霖已经蹭了同学寝室很多天的床位,连衣服都是穿的别人的,邕圣祐推门进来的时候他面前摊着本西语书,面前的电脑屏幕却是一个购物网站。眼神对上的第一刻,他发了狠,死死咬住那个人伸过来抓他的手,咬合处有鲜红的液体渗出来,对方随行的人都惊得呆在原地。


邕圣祐纹丝不动,耐心地等待他像一个暴躁小兽般地放弃抗衡,皱着眉头对身后的人说,你们都走。


赖冠霖混乱地看着他一步步逼近,像有磁力,再也挪不动脚了。


“回家吧。”邕圣祐说。


被抽干了力气,也无路可去,他就这么跟着邕圣祐上了车。到家以后他钻进浴室洗澡,邕圣祐在露台上看书,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那之后每个夜晚他都被邕圣祐带出去,赖冠霖觉得这像一种可笑的补偿,坐在餐馆与之相对,邕圣祐从来不会提到那些他心知肚明的话题,语言是暧昧的,对方有太多种方式规避开他想要的答案,更何况,他其实并没有勇气去问。


我到底算是你的什么,是不是只能够做你的弟弟。


话语间永远是无关他们自身的风花雪月,譬如城南新开的酒吧,譬如公司最近投资的电影,譬如他新考到的驾照。侍应来引路时问道,这位是?


邕圣祐说,“我的弟弟。”


他立刻否认,“我不是。”


识趣的侍者笑着退下去,邕圣祐也像是未曾听到他的答复一样,只顾着默念手中的菜单。


赖冠霖低下头去惨淡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并不轻微,但也算不上沉重,更是万万没有将对方的心捏弄到四分五裂的功力,安炯燮依然在各大领奖仪式上出现,拗口的名字变成了最常常提及的热门,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后面是谁的功劳。邕圣祐拨冗抽出的这每夜一餐的时间,已是最大的妥协了。


晚餐结束后他说吃撑了不想坐车回去,邕圣祐柔顺地点了点头,然后牵起了他的手。


坡道上素练清晖铺就,浑然的黑暗中赖冠霖所见只有面前的背影,美丽的肩线和干净的发尾镀上了灿烂若银河的光辉。


那个人侧过脸来说,冠霖,我们就这样不好吗?


月亮圆满,像个发光的梦悬挂在空中,钢铁铸造的都市也变得温柔。


赖冠霖受了蛊惑。


近在咫尺的人触摸不到也没关系,他想,他会等到的。




坐上飞机的前一刻他还在打电话,他哥哥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温柔细致,叮咛着关于学校的种种。赖冠霖的回复简短而开朗,大致地述说他现在正在跟同学上街买东西,要进店了,晚一点再打过去。


飞行器扎入云中,他带着一点衣服和几本书选择了一个可谓偏僻荒凉的地方。下机之后在机场招到的出租车就险些让他着了道,但对方还未举起手里的小刀,赖冠霖的长腿就抬起,鞋底狠狠地印在对方的脸上。


那辆车自然也变成了他的囊中物,沿着黄沙弥漫的道路开了很久,赖冠霖终于看到被几丛仙人掌遮挡住的小小建筑。上面用英西双语写着便利店,赖冠霖走进去,一张口就是流利的本地话。


他买了张电话卡,旧的那张从机身拆卸出来,咔哒一下折断,随手丢弃到了路边。


抹去痕迹就有这么简单,他护照的归属在另一个系统里,机票是在网上转手获得的,甚至,预订旅馆时使用的也不是本名。


他有足够的精力在一天结束之前开往目标城市,那是早前就谋划好的,用以等待的巢穴。


在这里,邕圣祐对他没有控制。


这所全球榜上无名的大学提供的宿舍小且简陋,好在是单人的,赖冠霖布置好一切后直起身子,看着墙壁上的水渍和霉菌,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十二岁生日前夕的那一天,同样逼仄的房间,同样腐朽的霉味,但此时此刻的他心里再不是对未知的恐惧。


用打工的钱凑了一笔电视服务费出来,小小的十三寸电视,屏幕上经常出现雪花,在这个落后的国家仍旧广泛使用着。他拿着遥控器,东调西调,终于收到一个语言不同的频道。又是千篇一律的音乐节目,他想看看安炯燮还在不在那里。


选择了一个生僻的专业,当地人对来自远方的他都有着一定程度的好奇心,赖冠霖反倒觉得舒坦,就算成为了人群的焦点,承受的目光却不再锋利冰冷。有时候夜晚会想起那个眉眼锐利深沉的人,看向自己的时候其实比任何人都温柔,但间隔太久了,逐渐忘掉那种温度。


原来什么都可以被戒掉,就像他小时候拿着海螺听其中若隐若现的声响一样,现今深陷于着沙漠的中心,哪有海洋来给他怀念。


上网的时候他偶尔切换一下输入法,拼写出不属于字母的文字,但出现的新闻很难看出什么端倪,他哥哥的公司仍然在正常运作,不过安炯燮的名字倒是越来越少出现了,有帖子说他半年前就转到了幕后,某天又看到谁回复道,最近签约了新公司。这时候赖冠霖才发现,曾经以为能够刻入峰岩流传永久的痛与嫉妒,早就变作虚虚实实的、可以丢弃的旧物。


入冬的时候他应了朋友的邀一起去爬山,在暮夜被朝日驱散时身边的少女想要靠近自己,他不动声色地移开手臂。眼睛碧绿的女孩面露不解,他也只是笑笑。想念的体温太过特殊,不能从别的人身上获取。


开始觉得寂寞的时候,又有些后悔,当初折断那张电话卡太用力,随随便便就扔掉了。


他开始整日地呆在家看电视,固定的一个台,赖冠霖整个身体除了眼睛和头发都窝在被子里,像只北极熊似的。窗外是疾雪混合着闪电的恶劣天气,他都不知道,原来这样一个炎热的国度在冬季也会阴冷入骨成这样,独自生活的一年还没有满,已身心倦怠,急切地希望春夏秋冬统统过去。


寒假前夕,有人叫他去办公室,进门后他看到那个一直很关心他的教授正在用英语艰难地讲着电话,重复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是发音不甚标准的“冠霖”。赖冠霖的心蓦然揪到一起,是谁呢,会在这样的时间打一个越洋电话给他。


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恐惧还是期待,像掉入狐狸陷阱的兔子,可是这并不是真正的荒野,在虚伪的童话之中,被逼入死角的人也可以爱上狩猎者。


谁让他先前一直活在那个人为他编织的梦境之中,音节一段段流入耳朵,他渐渐确信无疑,心底燃烧起来的完全是快乐。


从听到邕圣祐声音的那刻开始,冰雪一并化解。




派遣来的人来“抓”他的时候,赖冠霖一点没有抵抗,只是与教授和朋友告别时伤感占了上风,红了眼圈。等收拾好东西到了机场,种种心绪也都归为沉静。


他打听了一些事,对方最开始是缄默不言,但当他提到自己在这里过得多快乐的时候,忠心于他哥哥的下属还是没忍住打开了话匣子。这才得以知道,一年半来邕圣祐充满彩色的玫瑰人生大概也不比他在这穷乡僻壤过得滋润,对方费尽了心血到处找他,甚至亲自去了一趟台湾。赖冠霖听到这个地名,有些心疼又有些得意,故意岔开话题问,“那他有没有给你们带点凤梨酥回去。”


对方被噎得哑口无言,大概在心里骂他真是个狠毒的白眼狼。


至于其它那些花边新闻,什么旗下艺人的跳槽,什么公司整改,什么订婚仪式的取消,听到最后一项的时候他愕然得不得了,订婚,和谁?


对方说没必要关心,反正那位千金没那个福气,嫁不进少爷的家门了。


赖冠霖惶惶然,他想如果猜测原因是自己,是否太过脸上贴金?


只可惜那时的他距离他最亲近的人太过遥远,已经无法求证。可是他明白,如果相同的事未来发生在他的身上,那原因只会是他哥哥一个。




到底是一年半没见,他从邕圣祐的怀抱中脱离出来,再开口,觉得这门曾经纯熟的语言都说不利索了。邕圣祐安静地听着他讲发生在异域各种各样的事,轻描淡写,添油加醋,都随他自身的心情。他说着说着甚至爽朗地笑起来,就好像那并不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离家出走,而是取得允许后的郊游。


也不是不知道做得多过分,可最难堪的下场也不过是两败俱伤再不相见罢了。但是他的运气哪有那么差。


从小他就是命好的人,从地狱回到天堂,被邕家接收,肆无忌惮地挥霍着不知是谁攒给他的福气。


得意洋洋,像个胜利者,不知分寸地炫耀着自己的幸运,赖冠霖转过脸做总结,“我真的比哥哥还高了。”


他的骨架早已宽健过曾经觉得无比挺拔的兄长,张开手比划了一下,觉得现如今的邕圣祐怎么样也无法轻而易举地将他整个环抱在怀里。此时此刻,他与这个人靠得近极了,但是对方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于是他把脸凑到邕圣祐的颈边,有点像小时候那样,带着讨好的笑容,突然发现了什么,再开口已经不能维持早先的平静。


赖冠霖吸进一口气,轻轻地说,“哥,你打了耳洞。”


“嗯。”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呢,这个问题的可笑程度就像是他要否认冲动的出走并不是为了对方一样,当然是因为他自己。那个他想念了一年半的拥抱只是那些日夜追寻与思念的余韵,原来还没有结束。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地结束。


邕圣祐伸出手,搂住他的腰,继而有温热的鼻息扫过他的耳廓,赖冠霖感觉到自身的肩胛骨和对方的锁骨相抵着,紧得像要印出永久不退的痕迹。邕圣祐已经难以把他像个小孩子似的圈在胸口,却还是紧紧地,没有放手。




“为了你,小宝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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